被时光雕刻的学费
1
记不清是第几次看到这样一个母亲的泪了。在她红红的眼圈里,有着我无法说出的疼痛。
八月的风吹过简陋的片石房,她站在家中硕果仅存的机械----打谷机旁边,手里拿着红包,絮絮地说着感谢,说着她的艰难。丈夫已经伤残,三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,今年也要上大学了。门前的禾苗正泛青,如此茂盛地昭示了希望。但学费,却是一直难以启齿的伤。她说:“做得很苦的时候,也不敢跟儿子说,怕让他分了心。”
和某企业负责人一起,去完成一件“雪中送炭”的义举,我的心中始终满溢着慈悲的情怀。今日,三千元于我,于企业,或者只是一个带着些许柔软的数字,但是于一个艰辛的母亲而言,却足以勾勒出无比葱茏的憧憬。
2
转过身来,我仿佛又看见了站在麦菜岭山岗上朝我挥手,目送我踏上求学之路的母亲。
那时候,我身上揣着沉甸甸的学费,第一次走向远方。母亲将装钱的口袋缝得紧紧的,叮嘱了一遍又一遍。我沉默地抿着嘴唇,抬起头来,看见母亲泛红的眼睛。
我认为我是懂得她的。从记事起,她和外婆之间言语冲突的画面连缀起来,可以成为一场电影,但貌似强势的母亲总是以哭泣收场。因为六角钱的报考费,学习拔尖的母亲止步于小学毕业,连初中的升学考都没能参加。老师的游说和母亲的眼泪都没能打动外婆,她需要的,只是一个得力的帮手。后来村里凡念过初中的女孩子,全都招工进了城,母亲的心一次一次被那些喜气洋洋的面庞刺痛。这种痛,像不断生长的青山一样,绵延了几十年。
后来,母亲终于认命,并不再挣扎。再后来,她有了哥哥和我。她把她曾经的挣扎和渴盼,一点不剩地喂哺进我们兄妹的生命里。直到师范的录取通知书打破了整个村庄的宁静;直到我成为全村第一个跳出农门的孩子;直到母亲坚持多年的梦想终于变成现实。
于是,那一场送别便被赋予了别样的意味。母亲的手,挥了又挥,她的影子越来越小,渐渐变得模糊。终于看不到的时候,我又一次小心地摸了摸兜里的学费,忽然双手捂脸,泣不成声。
3
直到今天,父亲那本记账本的样子仍清清楚楚地浮现在我的眼前。棕色的硬封皮,打开第一页,上面赫然印着毛主席语录:“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,要看到成绩,要看到光明,要提高我们的勇气!”
账本上,记载的全是借钱交学费的数目。父亲的字是标准的仿宋体,郑重地,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记着:同来三百;贺春二百;明亮五十……我还记得,一九九四年八月的一个晚上,因为我的升学,全村的父老乡亲团团地挨挤在我的家中,不啻于召开一次隆重的盛会。
“闺女,你总算把手里的锄头柄扔了啊。”他们都这样感叹地说,我只是腼腆地笑。暗暗地摊开手来,十个厚厚的老茧像十只眼睛定定地看着我,望穿了八年刻苦学习并辛勤劳作的岁月。我知道,父母亲的老茧比我的还要厚,还要硬,正如他们那晚的笑,比我还要爽朗,还要灿烂。
父亲一遍一遍地为大家添着水酒,脸上是两圈略带醉意的酡红。他是一个要面子的人,所幸那些同样贫穷的乡亲,都没有拒绝他讪讪的请求,倾其所有,将那个夜晚点亮,托举起那个闺女和他们不一样的人生。
此后的几十年,无论村里谁家需要帮助,父亲总是义不容辞。在最困难的时候,是他们给了他勇气,让他看到了光明。
4
在进行接下来的叙述时,我枯坐了很久,因为我进入了一段阴霾般的记忆。我本想绕开,说一些光明和温暖的往事,但是那对姐妹浮出水面,用肿胀凄凉的眼神望住我。或者,除了我,将不再有任何人为她们留下只言片语。
同样是因为学费,她们的故事却是破碎的、崩溃的、黑暗的,让人不忍讲述的。
在哀求无果的一个午后,一对花朵般鲜嫩的姐妹,她们感到了绝望,决定自己让自己凋零。水库里的水沉静、冰凉,有着吞没一切的力量。她们手拉着手,一点一点地深入,最后抛弃了渴望,抛弃了抗争,抛弃了整个世界。
我仍然记得她们被打捞上来的样子,脸色苍白,平躺在岸上,胸部已经蓓蕾初放。但是无论人们如何摆布,她们已经不会拒绝,不再羞涩了。我想到她们即将被泥土掩埋,忽然感到浑身冰冷、颤抖。我疯狂地在大地上奔跑,最后被草藤绊住,摔倒在地。
仰望蓝天,天空无言。我惶惑、恐惧,不知道谁对谁错,只是忽然觉得,生活是那样的漏洞百出。
5
显然,和大部分农村孩子相比,我有着足够的幸运。
从小学到初中的八年时光里,我不止一次地经历着分离。麦菜岭的小伙伴,一个一个地辍学了。先是建华,然后是森林,最后是伟明。他们不再在清晨五点大声地呼唤我的名字,邀我一起去晨读;不再在有着几许诗意的夜晚的月光下,陪着我高谈阔论。这样的结局除了大人对读书概念模糊外,更多的还是因为贫穷。在填饱肚子成了第一要务的家庭里,学费终究成了无法趟过的那条河。我的堂姐瑞香,勉强在初中读了一个学期,却连住校洗澡用的一个桶都买不起,只能黯然归家。十八岁,她便嫁作人妇。
于是最后,整个麦菜岭,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背着米袋,行走在求学的路上。
又一年开学的时候,我朝母亲伸手要钱。每当这个时候,总是我心怀歉疚的时候,但她从来没有拒绝过我,她只是咬着牙对我说:“你给我发狠读,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出来。”她的话,不止一次像石头一样砸在我的心里,沉甸甸的。
我发誓要成为父母的骄傲。事实证明,在读书方面,我的确让他们骄傲了很久。他们将腰板挺得很直,因长期劳累而黎黑的面庞,时常因为我获奖的消息舒展得像清早的嫩叶。
6
许多年以后,父亲偶然和我说起攒钱的一些事。他说他早预想到了困难,从我三岁起就开始了那个存钱的计划。杀了猪,卖了粮,一分不留,全都存了银行。每一张,每一笔,数目无论大小,存期都无一例外地指向一九九四年。因为存得久,取出来的时候,光是利息就让他大吃一惊呢。
我看着轻描淡写、不动声色的父亲,一阵难过滚过了喉咙,噎住。就在前几天,我还抱怨过父亲,因为他总是把儿女给他的钱存成定期,并且存期总是选最长的一种,无论怎么讲道理都改变不了。
有一些习惯,是终身的。在明白这个习惯的起源之后,我的心中有着火辣辣的疼。我仿佛又看到了一九九四年的父亲,面带笑容,用掘出宝贝一样的惊喜,一张一张地数着钞票,数着女儿的未来。为着那一天的到来,他不露痕迹整整规划了十二年。
那是连荤腥味都难很闻得到的十二年,鸡蛋,是不舍得吃的,因为可以卖钱。鱼塘里翻起一只死鱼,捡回来,可以是一场盛宴。只有逢年过节或家中来客,厨房里方才飘出诱人的香味。
母亲一直节俭,隐忍,把物质的需求欲降至最低。她曾经想过很多主意赚钱。比如酿水酒卖,却终因叔伯长辈的钱不忍收起,亏本收场。她还挨家挨户收过废品,又不敢误了田间的庄稼,所得甚微。她带着我帮渔业厂割稻子,一天仅赚两元。最后,她养起了母猪,把一批又一批的猪仔养得身子滚圆,极有卖相,成为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。
她的呼鸡唤猪的声音圆润悠长,穿透整座村庄。她替猪们清洁、垫草,挑去大桶的猪食,甚至慈爱地替它们捉虱子、挠痒痒。她发自内心地爱着它们,和她把它们拉到圩场上换成钞票,似乎并不矛盾。十二年,她在抚摸着猪仔的屁股时触摸到希望;十二年,她在攒钱的方式和立场上和父亲无比地同心协力。
十二年,爱与坚守同在。天亮了,天一直在越变越亮。
7
有很长一段时间,家乡的那个小镇上疯传着我和军人谈恋爱的消息。我在镇上教书,写着我姓名的信件,像雪片一样飞来,全都寄自于部队。
如果容许我赘述,这应该会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,中间的细枝蔓节也许能把人绕晕。直到现在,我总是于某个平静的日子,无端地想起他们来,想起那些我至今认为是最可爱的人。自然,信是他们写来的,只不过他们关心的不是我,而是一些付不起学费的学生。
当星星在校园的上空眨着暧昧的眼睛,我身边的女友一个一个被她们的男孩带走。唯有我,安静地蛰居,种着我的牵牛花,写着永远也写不完的信,继续着人们传说中的那场“恋爱”。
事情的引子,也是起缘于信。一些军人,在《解放军报》看到了一则关于学校某个学生的报道,于是纷纷来信要求资助贫困生完成学业。巧得是,我刚好接任了大队辅导员,这些信,于是转到了我的手上。我一直相信,一些人,一些事,冥冥中早就安排在你要经过的路上,只等着走过去,握住他的手。认识他们,我从此得幸进入了生命中一份与众不同的美好。
我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情激荡,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走访了很多个村落,走进了很多户家庭。一场贫困生大摸底的结果,似乎掀开了一个巨大的黑洞,带给我一份猝不及防的震惊。
我试着揣测写信的人偏好,把自认为合适的学生推荐给他们。我还记得,那时候学校的印油不是大红的,盖出来的章略显暗紫,我因此面临了很多的质疑,甚至有人要求我电话过去证实。彼时学校没有电话,需到邮局去打,长途很贵。我的工资是二百多一点,每个月的邮资和电话费占了一多半,除去伙食,只能交五十元给父母。
对父母,我有过很深的自责,但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我这样做下去,非这样做不可。写信的时候,若芙、钟详、长发……那些艰难挣扎在校园里的孩子,他们无助的眼神就跳到我的信笺上来,倾诉、流淌,一点一点地打动了遥远的心。
那时候,我有的是顽强和坚韧,像一只护雏的母鸡一般,竭尽全力将他们聚拢在校园的羽翼之下。那些来自部队的汇款单,那些紧紧攥在手心里学费,像飘扬的旗帜,载着希望在九月里飞。我承认,在那几年日复一日的鸿雁传书中,我收获了一场刻骨铭心的“恋爱”。
时至今日,我仍和一部分军人保持着或多或少的联系。想到他们,我就会想起如今最流行的一个词----“最美”。
8
生活,总是向着美好转化。九年义务教育免费的消息来得很迅急,我几乎都没有做好热烈迎接的准备。但从此,我终于停止了很多年一以贯之的忧虑。
十年以后,我所在的城区重点小学已经不再重复昨天的故事。可是,我很快有了新的忧虑。那些被阳光奢侈照耀着的孩子,他们还没有学会珍惜。我常常不得不停下课来,给他们讲从前的故事,那些被时光雕刻的关于学费的故事。他们也许会懂,也许永远不懂。
就像今天,我看着那个抹去眼泪的母亲,那个殷勤得让人心生不忍的母亲。其实,即使她什么也不说,我也能懂,但一定不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懂。(文/朝颜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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